
一种“隐性压力”,一种“显性压力”,孰轻孰重,有时还真的一言难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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纽约vs东京
一切要从一顿中饭说起。
“重新回到东京感觉如何”,C丢出了这个不痛不痒的问题。
C是我东京办公室的新顾问,美日混血、幽默内敛,但做事风格仍有过去在金融业工作习惯的雷厉风行——这是我对这位新顾问的印象。
问这个问题,我本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,但一瞬间我想到了一封在饭前困扰我快30分钟、仍旧寄不出去的e-mail。
“我觉得,我受到了从纽约回到东京的逆向文化冲击。”
“譬如什么?”C微微笑着,丝毫不感到意外。
我努力组织语言表述道:“美国或者说纽约,有一套很固定的做事模式,但不适合日本。有时我不太确定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。”
事实上,这不是我第一次与人谈及文化差异的话题。

这次从纽约调回东京办公室,经常被朋友问到:“比起东京,在纽约你应该感觉自由多了吧?”
但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是非题,却总是让我一言难尽。或许是日本和美国的刻板印象深植人心,这两座城市仿佛位在职场文化的两个极端:
一边是同一性极高、随时都要看上司脸色、舍命陪酒、不能有不同意见的“社畜们”;一边则是囊括了所有世界各民族的文化大熔炉,讲求平等、个体自由、只要肯吃苦就有机会实现梦想的“自由城”。
然而,实际在两地生活过的我,却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。说得更直接点,在美国生活工作,并非各方面都如外界看起来那么“自由”——至少对我这个外来者而言。
纽约:表面融合,深层同化
以自由、个人主义、平等主义著称的纽约,有些族群会聚落成区。但区和区之间文化交织、相互影响,如今也形成了纽约特有文化和魅力。
那么,纽约自由吗?日常文化这方面很自由,“与他人不同”甚至是被鼓励的。每个人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和不同文化的特色,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。

我纽约公寓门口的那条街,街上有很多家店,我都有幸和店主简单聊过天。有些土生土长,有些是二代移民,他们对自己的文化侃侃而谈,对他人的文化抱着尊重与好奇。
在不同中,这群人也有相同的地方——那就是选择在此生活工作的“美国梦”。所有人都兢兢业业拼到极限,似乎如此才不枉此生。
但在这样的氛围下,纽约也是不自由的——因为没有空间给其他不同的追求。
我跟曾旅居五国的邻居姐姐谈心。她轻轻叹口气,淡淡地说出这几年行走江湖的心里话:“虽然哪里都有手段,但我真心觉得——纽约的职场,是我见过最不择手段的地方。”
我无法回应,因为我也正和他们越来越像:做事时优先考虑结果,完成目标成为最高追求,身心健康、团队关系等都是其次;而在说话上,我也更加直接简短、快速,不留余地。

我惊讶于这种集体价值文化对于个体的吞噬,但也恰好解释了我第一次和主管聊要离开纽约时,她那吃惊的反应:
“是因为团队关系?我可以帮你换组”,她急切地询问道,“还是想学金融相关的项目?我可以帮你去和合伙人谈”。
面对她的急切追问,我只能艰难地否定。
“相信我,在这里你的发展不可限量。我还没有见过有人来了以后,想离开纽约的”。
即便尝试理解我的处境,主管提出的“解决”方案,依然离不开“积极进取向上”的价值核心:如何迅速消灭眼前我的不安和烦恼,如何尽快让我回到“正确的轨道”上。
我实在无力(也没意义)说出我的真心话:为什么美国鼓励人们发挥个人特质、追求自我,但却不允许个体跳脱出来,做不同的梦?
纽约比东京自由吗?我真的觉得一言难尽。

东京:表面同化,但能做自己
那么在东京办公室,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?我告诉C:
“我觉得日本文化比较内敛、保留、间接。在这里礼俗和程序大过天,有秩序、可被预期、不带给他人困扰,是在这里生活的核心要点。”
“对我而言,从直接、进取(甚至霸道)的职场环境,回到注重礼仪和程序的日企环境中,我有些难以拿捏自己的行为了。”
聊着聊着我突然想,那日本自由吗?其实也是一言难尽。
从日常文化来说,日本文化有着惊人的侵蚀力。即便遇上其他文化,也都能自然的“日化”,于是在日本很难见到不同文化的碰撞、相融的盛况。
而从宏观来谈,在日工作的外籍人士,生活经验的分享也都聚焦于日本的排外程度,以及“外人们”应如何融入日本等话题。
但或许是文化内敛的特质,亦或许是日本对外国人的“纵容”,即便在“同化”的氛围下,如果不介意、或有自信以自己的方式生活,那么日本的生活空间和弹性,其实比较大。

举例来说,每逢年始年末,企业总是有许多忘年会,这些聚会哪怕再烦人再无趣,也是必定要出现的场合。尽管如此,仍难免有一些人会公开逃掉这些聚会。
这么做会被同事讲闲话吗?一定会。
会影响未来的升迁吗?有可能。
但可以完全忽视这些,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吗?完全可以。
甚至有些主管还会公开和组员说:只要事情做得好、做得完,其他无所谓... ...这些确实与印象中的“东京生活”相差甚远。
所以要说日本文化完全不自由,似乎还是有待商榷。

在东京生活工作,有一种“隐性压力”。若与他人不同,就会引来许多背后的议论。

而在纽约,同事中虽然表面上一直维护个体差异,但潜意识中又不断将所谓的“美国梦”拓展到极限,我认为这是一种“显性压力”。
隐性显性,同为压力。孰轻孰重,有时还真的一言难尽。
我向C表达了这种纠结又矛盾的观察与心情,他轻笑着回应:“其实也不用想太多,按照自己的方式调整就好。”
“毕竟,无论你多努力想要适应和改变,都是没有用的。你总会做回自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