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喜欢哈金的作品,看了一下,因为写作风格比较『笨拙』,所以这么多年来,他写的东西并不多,几本诗集,短篇小说合集,长篇两三部,想着很快可以全看完。结果今年他就不声不响又弄一部长篇(背叛指南: A Map of Betrayal )出来,他已到了写作技能圆熟,人生经验丰满的年纪,这个年纪的作家就是个坑啊。会一部接一部的写。不过如果喜欢一个作家,他这么写下去绝对是令人开心的事。
《落地》这部小说集,我是中英夹杂看的,先是在图书馆借了本中文版(时报出版社,哈金自己翻译的),放在家看,有时候晚上看一个故事,没看完就睡着了,第二天没带书又等不及,就在Pad上接着看英文版。
这些小说集中写了纽约法拉盛区的华人新移民的生活,各种阶层,各种年纪,各类职业,可谓精彩纷呈,当然,这类小说写作主要还是抓住文化差异下,一个异乡人在他乡挣扎求存作为主体。这类小说可算是移民小说的共性。哈金也不例外。哈金的动人之处在于真诚。他写每一个角色都设身处地,用第一人称或者第三人称都有这种感觉。
哈金笔下的华人移民,基本经验是这样的:遇到的中国人一定坏过外国人。中国人移民到美国后,把中国的缺点(小农思想)和美国的缺点(资本主义的冷漠)结合起来,变得更加不像人。老人多半不认同美国文化,但同时又希望可以享受福利。年轻人已经完全美国化而自愿舍弃了中国身份,中国文化。
最触动我的是《耻辱》这一篇,以一个留美大学生的叙述自己曾经的大学教授不惜冒险,在跟谁学术团到美访问时,非法居留美国。文章标题来自他和驻美大使馆看门人的一段对话,老师约了他去大使馆见面,他去了,看门的不让进,而他看到在他之前已经有个女的留学生进去了,看门的老头(也是中国人)说,这是规定,你不能进去。有本事你别拿中国护照,换成鹰头啊(美国护照)。他说,你让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感到耻辱。
后来他不得不和老师冒雨走到附近的一个咖啡馆去见面。后来他的老师不声不响的脱团,找到他暂住在他的地方,找到了工作,后来大使馆跟踪他找到了老师的行踪,老师连夜逃往密西西比,走之前认真的拿出自己的关于美国文学的手稿给他说,你把它出版后,既可获名,又能赚到钱。算是我对你的回报吧。他当时百感交集,因为这个在国内写就的书稿根本不可能在美国出版,更谈不上赚钱成名了,老师时若珍宝的手稿,是在中国封闭的学术环境下写成的,理论陈腐,资料老旧不实,是毫无价值可言的。但他没有明说。而是郑重的收下。老师趁着夜色赶夜车去了他的冒险,而他在灯下动笔写第一篇小说。
这个教授不惜犯险留美,并不是想变成美国人,仅仅因为在美国打工可以赚多点儿钱,回去医治师母的癌症——一个正直的大学文科教授,在国内是无力保卫自己家人健康的。这个事实作者并没有提及。
这篇小说的真实感,让我感动了很久。
另一篇让我觉得温暖又难过的是一篇爱情小说《选择》,写的是一对台湾母女同时喜欢上女儿的补习老师(但是补习老师喜欢妈妈)的故事。哈金关于两个年龄段的女人的描述(尤其是妈妈)非常传神。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情,这种选择,那种暧昧,那种决然的割舍,就是东方文化的精髓。
其它的篇目也都很不错,如果你喜欢哈金这种风格,写淡的不能再淡的故事都可以写的吸引人读下去,却又没有任何故弄玄虚。比如第一篇《互联网灾难》,故事简单极了,就是写一个在美国打工的人,她的虚荣的表姐管她借钱想在东北老家买部车。她不想借给她,她就以卖肾要挟。她只好借她,就这么一个平淡如水的故事。文化冲突就是东北的虚荣心和美国的务实精神。
《大学教授》这篇小说相当于契诃夫的《装在套子里的人》和《儒林外史》中《范进中举》的结合体,一个大学教授为申请终身教职(申请通过了就永不担心没有合约了)材料中的一个错误用法惴惴不安,左思右想,后来结果评上了,又高兴的疯了。
哈金在访谈中说,很多人看了《自由生活》后,放弃了移民美国的打算,《自由生活》象是写了美国梦的真相,令很多人望而却步。这部小说中的美国生活,也不是田园牧歌,现代高质素的资本主义生活。移民华人无论是大学教授还是底层劳工,生活在美国都非易事。但他们都不愿回去,美国是个机会平等的国度,无论起点高低,无论高矮美丑,家庭背景,面对你的机会是平等的。如果你认同这种价值观,那么所有的困难,都不是问题。
我看到这本书在内地出版了,其实我挺好奇的,不知道内地出版社会怎么处理敏感话题(《美人》)××××是这篇小说的转折点,还有那个叫妓女要发票的中国官员(《樱花树后的房子》),没发票就把人家往死里整,咬的伤痕累累(妓女也是中国偷渡客)这些情节。如果删掉这个情节,整个小说就失焦了。
最后,我觉得余华评价哈金非常准确,余华说:
『我惊讶哈金推土机似的叙述方式,笨拙并且轰然作响。哈金的写作是一步一个脚印,每一段叙述都是扎扎实实。在他的小说里,我们读不到那些聪明作家惯用的回避和跳跃,这种无力的写作至今风行,被推崇为写作的灵气。作为同行,我知道迎面而上的写作是最困难的,也是最需要力量的。』
其实哈金本人也很自豪,他是承袭了古典主义小说写法(像托尔斯泰,契诃夫,杜斯妥耶夫斯基等俄国作家学习),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么写作了。没有这种能力,也没有这种勇气,这种写法可谓重剑无锋,可以穿越时代,在任何时空都打动人心,成为经典。
这本书中文版是哈金自己翻译的,老实说,我觉得还没其它人译的好(金亮译《等待》,季思聪译《自由生活》)^_^